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舊城迷藏·弗拉門戈

發(fā)布日期:2023-11-24瀏覽量:

余秋雨

西班牙的一半風(fēng)情,在弗拉門戈舞里蘊藏。

入夜,城市平靜了,小巷幽幽延伸。我們徒步去找一個地方,走著走著便疑惑起來:路名不錯,門牌號碼掛在一扇老式木門上,門關(guān)著。用指背輕叩三下,門開了,是一個瘦小的男人。我們說已經(jīng)來過了電話預(yù)訂,他客氣地彎腰把我們迎入。進門有一堵很舊的木墻擋眼,地方只容轉(zhuǎn)身,但轉(zhuǎn)身就看到了木墻背后的景象,著實讓我們吃了驚。

一個很大的場子,已經(jīng)坐了一二百人,都圍著一張張桌子在喝酒,談話聲很小,桌上燭光抖抖,氣氛有點神秘。場子內(nèi)側(cè)有舞臺,所有的人都是來看一個家庭舞蹈團演出的,包括我們在內(nèi)。這是他們家庭的私房,所以躲得那么隱秘,塞得那么擁擠,一門之外,竟毫無印跡。

舞臺燈光轉(zhuǎn)亮,演出開始了。婷婷娉娉出來三個年輕女郎,一個溫和,一個辛辣,一個略略傾向另類,都極其美麗,估計是這個家庭的女兒和小媳婦。她們上場一派沉靜端莊,像剛剛參加過開學(xué)典禮,或結(jié)伴去做禮拜。突然,其中一個如旋風(fēng)初起,云翼驚展,舞起來了,別的兩位便站到一邊,為她讓出空間。舞者完全不看四周,只是低頭斂目,如深沉自省,卻把手臂和身體展動成了九天魔魅,風(fēng)馳電掣。但恰恰在怎么也想不到的瞬間,她驟然停止,提裙鶴立。應(yīng)該有一絲笑容露臉,卻沒有,只以超常的嚴肅抵賴剛才的一切,徹底回到上場時的矜持狀態(tài),使全場觀眾眨著眼睛懷疑自己:這樣雅淑懦弱的女郎怎么可能已經(jīng)急速旋轉(zhuǎn)過來了呢?

瘦削的男子一臉愁楚,一出場就把自己的腳步加速成夏季的雨點,像要把一身燙熱霎時瀉光。他應(yīng)該是這個家庭的小兒子,未曾出生便注定了如此矯健的腿腳。如果那么我要修改剛剛作出的判斷了,他不會是三位女郎任何一位丈夫,做了她們的丈夫就不會如此激憤和悲苦。當(dāng)然也許反過來,這夏季的雨是騎者的節(jié)奏、勇士的步數(shù),他正以祭拜式的感動來酬謝一天賜予的幸福。

靜靜地,儀態(tài)萬方,一位中年女子上場,她應(yīng)該是這家的大媳婦。同樣的奔放在她這兒歸結(jié)為圣潔,同樣的激越在她這兒轉(zhuǎn)化為思考,她比年輕的舞者內(nèi)現(xiàn)出更多懷疑的目光。那么干凈利落的一個停頓讓人驚嘆,但她卻在懷疑這樣的停頓是否有必要。最終的她終于笑了,與年輕的舞者不同,只有她敢笑,但笑容里分明有三分嘲諷隱藏。她是在嘲諷別人還在嘲諷自己?她是在嘲諷世界還是嘲諷舞蹈?不知道。只知道有這三分嘲諷,她便起塵脫俗,進入可以平視千山的成熟之道。

舞臺邊上一直站著一個胖老漢,一看便知是家長,家長理應(yīng)監(jiān)督演出的全過程。沒想到大媳婦剛退場,他老人家卻走到舞臺中央。以為要發(fā)表講話,卻沒有,只見他突然提起西服下擺,輕輕舞動起來。身體過于肥碩,難于快速轉(zhuǎn)動,但他有一股氣,凝結(jié)得非常厚重,略略施展只覺得舉手投足蘊含千鈞,卻又不燥不冽,悠悠地旋動出了男人的嫵媚、老人的幽默。此刻我終于明白,對于這么一位老年舞者,表達正常衰邁是幽默,表達不太正常的強健是幽默,表達驚人的嫻熟是幽默,表達一時的生疏更是幽默。這位最不像舞者的舞者怎么著都行,年歲讓他的一舉一動全都成了生命的古典魔術(shù)。

高潮是老太太的出場。這是真正的臺柱、今晚的靈魂,盡管她過于肥胖又過于蒼老。老太太一出場便不怒自威,臺上所有的演員都虔誠地站在一邊注視著她,包括那位胖老漢,她的夫君。連后臺極少數(shù)的幾個工作人員都齊刷刷出來端立臺角,一看便知這是他們家庭的最高儀式。剛才的滿臺舞姿全由老太太一點一點傳授,此刻宗師出馬,萬籟俱靜。老太太臉上,沒有女兒式的平靜,沒有兒子似的愁楚,沒有大媳婦的嘲諷,也沒有胖老漢的幽默,她只是微微蹙眉又毫無表情,任何表情對她都顯得有點世俗。她幾十年在家里做飯菜,張羅一切,已經(jīng)穿越徹底的世俗,因此一到舞臺上太明白應(yīng)該擺脫的是什么。臺上四周端立著的各色舞者如饑似渴地注視著她的一招一式,這是他們天天面對的經(jīng)典卻又似乎永遠不可企及。她是不是在為后輩們的一步之差而蹙眉?或者,竟是為自己還未傳授到家卻已老邁而惶愧?

耳邊有真正懂行的本城觀眾在輕聲喝彩,還聽到有人在說:“整個西班牙已經(jīng)很少有人能像她這樣,下肢如此劇烈地舞動而上身沒半點搖擺?!?/p>

老太太終于舞畢,在滿場的掌聲中,臺上所有的端立者全都進入舞蹈狀態(tài),來為今晚的演出收尾。但與其他舞蹈的收尾不同,場面雖然熱鬧,每個舞者并不互相交流呼應(yīng),也不在乎臺下的觀眾,各自如入無人之境,因此找不到預(yù)料中的歡樂、甜媚、感謝和道別,有的只是熾烈的高傲、流動的孤獨、無言的憂郁。觀眾至此,已經(jīng)意識不到這是沉沉黑夜中一條小巷里的家庭舞會,只覺得一會兒是地中海冰涼的月色,一會兒是安達盧西亞火熱的陽光。在西班牙南部,陽光、夜色、晨曦、暮靄,大半從舞者的身體迸出,留下小半才是自然天象。

(選自《收獲》,2001年第3期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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